九万字（2）
从来酿酒的人，分外清醒，独善其身
——黄诗扶《九万字》
1
我越来越不对劲了，总是做那些奇怪的梦。我知道这是大逆不道、欺师灭祖，我这种人应该远离师尊的。
皎皎明月，遥不可及，我只远远观望就好。
可不知什么时候，我的全世界已经被那皓月的清辉占据，见过光明的人，又怎愿缩回阴暗的角落？
内心深处在叫嚣:“再往前一步，更近一点，成为他最亲密的人！”
终于，理智落了下风，一遍遍地，试图挣扎着建立起来，却又顷刻崩塌。
我又一次“跌倒”，扑进那心心念念的怀抱，享受竹香萦绕的感觉。
“今天第八次，冰河，为师都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了。”
扇柄轻轻敲在我额头上，我僵住了，师尊是不是发现了什么？我心虚地抬头，却撞入一双盛满笑意的眸子，里面是波光流转，星河灿烂。
“唉，要是累了，就去休息吧，不要勉强自己。”师尊语气无奈又宠溺。
师尊啊，你哪里知道，我只是贪恋你的温柔。若你的怀抱是陷阱，我甘愿自投罗网；若你的目光是春水，我甘愿溺毙其中……
2
师尊的一颦一笑总能牵动我心神，梦魔前辈说，这种感觉名为心动。
心动？怎么会？他是师，我是徒，我怎么能，又怎么敢对师尊心动？呵，魔族就是口无遮拦——哦，忘了我也是魔族，师尊若是知道了，不会厌恶我吧？
不过，师尊曾经说过，没有什么是不容于天地的。只要我成为师尊最骄傲的弟子，是不是就能永远陪在师尊身边？
嗯，现在就去练习剑法，一个月后的仙盟大会，我一定不能给师尊丢脸！
3
为什么？究竟是为什么？我不相信，说着不在意人魔种族之分的师尊会亲手将我推下炼狱。一定是我哪里没做好……
是不是因为我修习剑法时，总是跌入师尊怀里，惹他厌烦了？是不是我做的粥不合师尊胃口，让他不喜了？是不是我端的茶没煮热，令师尊生气了？是不是……师尊，只要你说出来，我都改！
可是……为什么你就不要我了？
……
无间深渊的熔岩滚烫，我却全身发冷。我清醒了，我无法再自欺欺人——我爱师尊，师尊却抛弃了我。
熊熊燃烧的烈火，虎视眈眈的魔兽，破烂不堪的白衫，鲜血淋漓的伤口……这些都与我无关。我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，也不记得斩杀了多少丑陋的凶兽，更不记得自己受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伤，只记得最后一眼，师尊的表情冷漠决绝，他用那只替我挡下无可解的手，抚摸过我头顶的手，掐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。
师尊，弟子好痛啊……
若是从前，我这般撒娇后，大概已经被温暖的拥抱包围了吧。而现在，连一个眼神都是奢望。
我竟沦落到只能依靠回忆支撑着活下去的地步。
想想也是可笑，我曾经居然还妄想过与师尊并肩，生死相依——怎么可能呢？从前不能，现在更不能。毕竟，低劣的魔族岂可采撷高山雪莲？
我不恨师尊，我只恨我自己，恨天道不公！为什么偏偏这样肮脏的血脉要属于我？既然天道薄我，我就非不让它得逞！
我要出去，去向师尊问个明白；我要变强，强到可以逆天改命！
4
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能从那鬼地方出去。看着外面的世界，我还有些恍惚，无间深渊的日子，就像是一场噩梦，现在梦醒了，我是不是又可以钻进师尊怀里卖乖，寻求安慰？
可惜这不是梦。
我是魔族，师尊推我下深渊，深渊里无尽的折磨……都不是梦。
我目光黯淡下来。旁边幻花宫的人还在说着什么，我也无心理会，只觉烦人。
“洛公子，我是秦婉约，你还记得我吗？”
我被吵得不行，才勉强瞥了一眼。在我记忆里，并没有这么一个人，也是，和师尊无关的，何必费心去记？
“洛公子，你伤得很重，不如来幻花宫修养几日吧。”
我兴致缺缺，去那个什么宫做什么？那里又没有师尊。但是……
一个想法突然从脑海冒出，震动着我那颗冰冷的心——是不是只要我成了仙道正首，就可以重回师尊身边？我越想越激动，差点按捺不住颤抖。
我掩饰着内心的汹涌，露出最温和无害的笑，答道:
“好啊，多谢秦姑娘。”
看着那女子羞红的脸，我只在心底冷笑。
5
一切进展的很顺利，我不过用些小手段，就将幻花宫一帮蠢货的人心收买。只是每天虚情假意地与他们周旋，实在烦人，但想到能再见到师尊，好像这些又不算什么了。
我日日夜夜都渴望着与师尊相见，可那一刻真正来临时，又是那么措不及防。
我站在楼上与师尊四目相对，明明之前想了好多话要说，此刻却全堵在了喉咙里，不知从何说起。
沉寂许久的心又重新开始跳动，我拿出从前师尊最喜欢的模样对他微笑，可是师尊却表情僵硬，似乎一秒都不想与我多待。是啊，我已经被师尊抛弃了，他定然是不愿看见我的……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维持着微笑，直到师尊离开的，当我敛去表情时，才察觉到嘴角已经发酸。
6
我果然还是抑制不住想见师尊的冲动。没关系，我先敲敲门，如果师尊睡了，我就离开，如果师尊开了门，我就只看他一眼就走……
我已经站在师尊门前纠结很久了，终于下定决心敲门。
“柳师弟？等你大半夜了，快进来！”
我愣住了，随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怒火，还有忽略不去的酸涩。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愤怒，柳师叔修为高深不说，还与师尊志同道合，师尊和他亲近无可厚非。可我不甘心啊！
我一气之下推开门，只见师尊满脸惊恐，下一瞬，就向窗外逃去。我怒火更甚，多年来压抑的爱恋、委屈、不甘一股脑地涌上来，将理智吞没。
为什么与师尊朝夕相处的不是我？为什么师尊可以与别人谈笑风生，却避我如蛇蝎？为什么为什么！
我突然起了恶劣心思，存心捉弄师尊般，在黑夜里展开一场追逐游戏。
然而这场游戏我玩的并不开心，看着师尊慌乱的逃窜，被我捉住后的冷淡眉眼，听着那薄唇吐出的诛心字句，我倍感烦躁。
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狰狞，总之不会太好看就是了，不然师尊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？
我终究没能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，伸手掐住了那纤细的脖颈，看着那矜贵的仙人面色涨红，无力挣扎的模样，我突然有些愉悦。
看着师尊几乎断气的那一刻，我脑海里想的竟是‘’生不能同寝，死后同棺，共赴黄泉也是好的‘’。
我果然是个疯子。
……
我还是没有杀死师尊，我舍不得看他痛苦，看他永远失去生机。当我看到撒种人在他手上留下的痕迹时，只剩下了心疼，那时我就知道，我已彻底沦陷，无药可救了。
这究竟是在折磨谁呢？
……
山有木兮木有枝，心悦君兮君不知。
一切都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。
7
那个名为秋海棠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，幻花宫的老家伙虚伪应和，真是恶心至极。我强忍着撕了他们的冲动，站在一旁默不作声。
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构陷。他们布局多时，等的就是现在，我不敢轻举妄动，否则救不了师尊。
看着师尊被绑走，我握紧拳头。等我找到证据还师尊清白之日，就是那些小人身败名裂之时。
……
我打开水牢的门，入眼的不是想象中师尊端庄打坐的场景，而是那即将落下的长鞭。我心里一惊，来不及反应，就直接握住那布满倒刺的鞭子。
我的心跳久久未平复，差一点，就差一点又要让师尊受伤了。
杀意涌现，我恨不得将那执鞭的恶毒女人千刀万剐。但我没有，还不到时候。
我想和师尊好好谈谈，可谈着谈着又闹了不愉快。我问他是否有悔，他却沉默不言。
沉默，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沉默，沉默到我遍体生寒。其实答案很清楚了，不是吗？师尊厌恶我，从来都不相信我，又怎会后悔？
我被怒气冲昏了头，不知怎么，一不小心，撕碎了那件青衫。眼前人衣不蔽体，被绳索捆绑的景象，与多年前重合。我无端觉得耳尖发热，少年时就埋下的爱意来势汹汹，盖过了恼怒，让我狼狈不堪。
“我倒要亲眼看着，一个月后，你怎么身败名裂！”
我丢下最违心的话来掩饰自己，然后落荒而逃。冷静下来后，又发现说出这种话的自己简直是蠢的没救，这下师尊该更讨厌我了吧……
我好像又做错了……师尊，弟子总是什么都做不好。
8
我站在花月城最高的楼上，听着师尊说什么天命云云，只觉得好笑。
我不信命。如果命运就是要我成魔，要我与师尊分离，要我不得善终，那么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
“天命，要么根本就不存在，要么，就是该被践踏在脚底的东西！”
我看见师尊的神色柔和下来，一如当年清静峰上，握着我的手，教我写字的模样。我怔了怔，想靠近他，然后告诉他，冰河不会作恶，只想陪着师尊。
剧烈的头痛来得突然，阻止了我迈出的脚步，是心魔。
混沌之中，我感觉到熟悉的怀抱，熟悉的温度，沁人的竹香。一股清凉的灵流游走于筋脉之间，拉回了我的神智。我来不及高兴，只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。
“从前种种，今日一并还给你。”
阳光无端变得灼热又刺眼，空气也仿佛凝固。外界的喧嚣我已听不见，眼里只剩下一只染血的纸鸢，轻飘飘从高楼坠落。
我茫然若失，我不知所措，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。
下意识接住那袭青衫，口中喃喃着最熟悉的称呼:“师尊……”
师尊，你怎么了，不要吓弟子啊……
师尊，我不要你还我什么，只要你好好的……
师尊，宁师姐说你其实很挂念我，是真的吗？你起来亲口告诉弟子，好不好？
师尊，对、对不起，冰河错了，你起来罚我吧……
千言万语，我竟一句也说不出口，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，诉说着绝望。
师尊你好狠，带着我的心离去，留我独自沉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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